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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优越的软硬件支撑下,专收问题少年的北京海淀寄读学校做出了许多先锋探索和试验,但即使在这里,也没有学生会一蹴而就地变成“好孩子”。

记者

王海燕

摄影

于楚众

一所典型的工读学校

吴桐对海淀寄读学校的第一印象是,“挺嚣张的”,他指的是学校清一色四合小院,看起来不像一所北京的现代公立学校,倒像一座老皇城传统宅院。当时吴桐也挺“嚣张”的,还在一所重点中学读初二,抽烟,打架,跟老师对着干,转学前最长一次离家出走,旷课了三个月。

原来学校的老师建议他转去海淀寄读学校,愿意的话,以前的处分一笔勾销,否则记入档案。吴桐最后选择了转学,毕竟他是小学时以全班第一免试升入重点中学的,他对自己的未来还有期待,那时候他对海淀寄读学校一无所知。

海淀寄读学校原名叫海淀工读学校,也是中国第一所工读学校,即为不良行为甚至轻微违法犯罪行为的未成年人开设的一种专门教育学校,采取半工半读模式。我国的工读办学模式最早借鉴自苏联,在几十年的发展中历经繁荣和凋敝,数量最多时曾达到多所,但如今已减少到70多所,承担着预防犯罪的教育转化作用。带着好奇,我们想要了解,作为全国历史最长的工读学校,海淀寄读学校可以为边缘学生提供何种教育?当一个孩子在这里度过了他们的中学生涯后,他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其办学模式具有普适性吗?

北京海淀寄读学校(前身为海淀工读学校)采取的是小班教学,每个班都在20人左右,在课堂上老师可以关照到每个孩子

如今,海淀寄读学校的教学设置和管理接近普通公立中学,但本质上这里仍然是一所特殊的学校,就读的学生总有各种各样的成长问题。吴桐记得,他正式入学的第一天,就有班上同学过来问:“哥们儿,抽烟吗?”然后带着他去了厕所。

学校的环境很好,几个标准四合小院组成,中式廊檐建筑,灰瓦白墙,花木扶疏,教室、宿舍都在小院里,看起来清雅宜人。春天开满红白花朵的玉兰树下甚至零星摆着几张围棋桌,孩子们会像公园里的老人一样,下课时坐在树下杀一盘。陌生人在校园里找不到吴桐们入学之前的顽劣身影,相反,穿着校服的学生们脸庞稚嫩,和普通学校的学生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一样上课认真听讲,下课在校园里叽叽喳喳地打闹,见到所有成年人都会低头喊“老师好”,然后羞涩地跑开。

但这只是校园生活的表面,吴桐在入学之初就听说过学校实行半军事化管理,他以为不过是走走形式。入学时,他什么也没带,揣着个手机就直接去上课了,那时他所在的班级还不到10个人,小小一间教室,吴桐没有课桌和课本,有老师给他拎来一把办公椅,他仰坐在上面睡了一整天,除了那个叫他抽烟的同学,没人理他,他觉得挺好。

但随后,吴桐才发现,这里的半军事化管理是真的,全是小班教学,初中年级实行男女分班,每个班级20人左右。全校的作息都遵循严格的时间表,学生每天6点20分起床,被子要叠得跟豆腐块一样,洗漱完毕,列队出操,列队打扫卫生,列队吃饭,饭前集体背诵古诗,吃饭时食堂站满了值班老师和学生,不许说话。

如果观察得再仔细一点,会发现班主任的办公室和教室是连在一起的,中间打了一道玻璃窗户,方便班主任随时观看教室内的情况。宿舍设计也如出一辙,每天晚上班主任会陪学生睡觉,睡在中间宿舍里,与两边宿舍里的孩子隔窗相望。学校还会定期邀请公检法人员到校做法制教育,也单独设置了法制班,犯错的孩子会单独上法制课。

吴桐在“江湖”混的时候,学到了许多本事,会看眼色,懂规矩,用他自己的话说“一点不傻乎乎的”。这一套在原来的学校没用,那时候他总觉得老师针对他,一堆人犯错只找他的麻烦。有一次上语文课全班一起读课文,他靠在椅子上,找了个仰靠的姿势舒服地坐着,把课本立在面前开始读,课文读完,老师对着桌子就踹了一脚,椅子抵着吴桐的肚子,他疼得冒汗,“噌”地站起来,两人在课堂上吵了一架,互相印象都更坏了。

但到寄读学校后,他发现这里的老师有些不同,他举不出很具体的例子,“就是有事愿意跟你商量,把你当成弟弟那种,很平等的感觉”,这解释了为什么他在学校看到的总是一团和气。入学一个多月后,吴桐成了班长,原因是他表现好,除了抽烟几乎没犯过错,跟老师和同学也都处得好。

从体罚到心理干预

“但以前不是这样的。”校长肖建国坐在行政楼的会议室里接受我的采访时说。他指的是大约15年以前,那时候他不可能安静地在会议室里坐上一个小时,那时校园里总是一会儿老师嚷起来,一会儿学生嚷起来,甚至有打起来的声音。他走在校园里,时刻感到神经紧绷,最严重的事故发生在2年,一位老师把学生的鼻梁骨打骨折了。

肖建国是海淀寄读学校的校长,上任后他曾在全校展开了一场大讨论,改变了学校的教育路线

3年,肖建国升任学长,趁着学校50周年校庆的机会,在全校开展了一场讨论:工读学校到底应该怎么办?他总觉得,继续靠体罚会出问题。当时的教育效果的确不理想,老师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教学,而是看守学生,学生跑了再抓回来,抓回来又跑掉,再抓回来……如此循环。

那场讨论最后形成的共识是,不能再体罚学生了。但不能体罚,学生怎么管?这让一些老师无所适从。肖建国记得,不准体罚的新规实行不久,5年下半年,他处理了两位老师,一位老师是上体育课体罚学生,被扣除了半年绩效工资,另一位返聘的老教师也是因为体罚学生,直接被解聘了。海淀寄读学校的班级实行双班主任制度,方便班主任轮流在校夜间值班,那时刚刚来到海淀寄读学校当班主任的贺伟记得,他当时在两年时间里换了三个搭档,因为有不少老师都离开了。

课间玩乐的和谐气氛,在校园历史上,是这十多年才发生的事情

严格禁止体罚后,学校在5年成立了心理中心,心理中心的场地最初只有两间教室,逐渐扩展到平方米,再扩展到平方米,配备了茶室、心理戏剧排练室、沙盘室等,专业心理老师也从最初的1位变成了4位。

心理中心提供了新的认识学生的方法。高亚娟是这里的主任,她告诉我,如今新生转学过来,都会得到一份详细的心理测试报告。通过这份报告,心理老师会向相应的班主任给出个性的教学建议。

不光如此,这里的学生还被要求,每天都要填写心情天气预报,这看起来有些抽象空泛,但罗伟给我举了个例子,比如一名学生写今天被同学嘲讽了,他更激烈地骂回去了,结果被老师发现,反而受了批评。罗伟说,作为心理辅导员,应该看到,学生被嘲讽,感到生气才会反骂,别人有错在先,他却受到老师批评,所以孩子感到委屈。对这个过程,老师需要认识到,学生能将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写下来,愿意用心去探究自己的情绪,是值得表扬的,在认识情绪的基础上,老师才能引导孩子控制和处理情绪,这是孩子成长的基础。

根据入学时的心理测验,这里的大部分孩子在逻辑推理和阅读方面的能力都还有较大进步空间,需要老师为她们制订专门的教学计划

事实上,通过心理中心的测试,这里超过半数的孩子属于情绪不稳定的类型,容易爆发极端情绪,冲动行事,这种情绪类型可能跟人的神经递质释放方式有关。

漫长的改变

但教育并不是一个忽然的转折,高光时刻并不会猛然降临,改变也不会一蹴而就。更多的时候,孩子们向上的路是犹豫的、缓慢的、充满反复的、让人心力交瘁的。

安超是比吴桐更早入读海淀寄读学校的学生,入学也是因为抽烟、喝酒、打架,进派出所的次数不计其数,甚至因为打架最多赔偿过20万元。和吴桐不一样,安超到了海淀寄读学校后依然是“问题学生”的典型,他是初二入学的,直到读初三,还曾一学期进过27次“强化班”,打破了当时整个学校的纪录。强化班指的是犯了严重错误后被单独隔离,由一位老师全天候守着看书做作业。安超记得自己在强化班里最久的一次是因为他所在的班级和其他班级约了打群架,他负责带铁棍,结果周一上学入校检查就被抓到了,从强化班出来后他才知道,那一架打成功了,就在晚点名的操场上,当着老师的面打起来的。

在海淀寄读学校升入高中后,贺伟是安超的班主任之一,在新的班级里,安超一开始几乎没有犯错,这让早就听过安超大名的贺伟几乎有些惊喜。但很快,厌学,吸烟,欺负同学,搞小团伙,对老师阳奉阴违,所有的问题都开始暴露,甚至开学不久就因为打架受到了学校的警告处分。

学生在上体育课。和普通学校不同,海淀寄读学校的许多班主任是由体育老师担任的

让贺伟看到希望的只有两点:一是安超的家人对他很负责,安超的父亲早在他读小学时就因车祸去世,教养责任主要由他的伯父承担,贺伟记得,当时安超的伯父已经60来岁了,依然每周都会到学校接送安超;二是安超试图掩盖自己的劣迹,这意味着他依然有向上的动力。

想来想去,贺伟决定将安超放在副班长的位置,对贺伟来说,这几乎是一次赌博,而安超则至今记得自己当时的诧异,“他竟敢让我当班长”。在安超的记忆里,那是他人生发生转折的起点,他开始好好学习,数学考试从十几分考到了97分,随后还带领全班创造了数学平均成绩82分的学校历史纪录,在班级事务中也带领班级成为全校常规事务最突出的集体。安超甚至记得,自己再也没有打过架。

但贺伟的记忆不是这样的。他记得就在安超突飞猛进时,他向家长表扬了他,但贺伟总觉得家长的喜悦里有一层阴翳。随后他发现了原因,那就是安超在家里的表现和在学校截然不同,在家他依然是那个对抗、懒散、脾气暴躁的孩子。

在升高二的暑假,贺伟也接到过安超的电话,被告知他醉酒后打架,已经跑到了位于北京与河北交界地带的亲戚家躲起来。贺伟难以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他知道责骂已于事无补,只能小心安抚,随后,他跟安超的家长联系,开车多公里把安超接回了家。回京的路上,因为路途生疏,贺伟一边看路标一边开车,扭过头才发现前方不足10米的地方停了一辆大货车,他本能地打方向盘,错过去,有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慌,随后,他在安超眼里同样看到了不同的东西。他很难去具体描述那种东西,但那次开学后安超的确再也没有犯过大错了,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

对工读学校的老师来说,像安超这样总是反复的学生每个人都能数出一串。在副校长姚鹏龄看来,这里的学生会得到许多在原来生活中不曾得到的东西,他们会有机会成为组织者,有机会上台,有机会得到表扬,有机会得奖,甚至有机会考出比原来高的分数,但这些并不够,因为所有这样受人瞩目的时刻都只是瞬间的高峰体验,更重要的是在日常中爱他们,帮助他们,一点一滴重新塑造他们对自我和世界的认知。“犯错的学生没有一次性能改正的,他们会一次一次犯,老师只能一次一次重复讲道理,交流、摩擦,螺旋上升。”

学校教育之外

作为一所生源相对稳定的专门学校,如今,海淀寄读学校的学生在人左右,超过60名老师,师生比例接近1∶4.6,学校也能提供充分的特色课程供学生选择,如管乐器学习、舞蹈、科技……但即便如此,仍然有学校教育触及不到的地方。

学校的舞蹈社团在练习。这个社团是学生会组织的,学校为他们外聘了一位舞蹈老师

心理中心主任高亚娟说,在入学的心理测试中她就发现,这里入学的孩子大多数判断推理和阅读能力还有较大的进步空间,这原本是造成部分学生厌学的重要原因之一。

和同龄人相比,他们更擅长动手、音乐、绘画、体育等。高亚娟见过很多孩子,在课本学习上真的很困难,别人十分钟能做完的作业,他需要一个小时,在那一个小时里,他也根本坐不住,只能不断地抠手指,动来动去,对家长和大多数学校的老师来说,这些都是孩子不努力的证明。而一个在学习上无法让人满意的孩子,进入青春期后总是希望能用别的办法引起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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